日前，教育部發(fā)文決定，組建全國學生心理健康工作咨詢委員會，并據地理區(qū)域劃分5大片區(qū)，每學年對片區(qū)大中小學生心理健康狀況進行一次評估。

教育部相關負責人表示，系列計劃出臺，標志著加強學生心理健康工作上升為國家戰(zhàn)略。一項來自中國科學院的抽樣數據顯示，2019至2020年青少年抑郁檢出率24.6%，2021至2022年青少年抑郁風險檢出率10.6%，焦慮風險檢出率15.8%，需要進行有效干預和及時調整。

兒童青少年心理健康問題為何高發(fā)？每學年一次的心理健康狀況評估，能否帶來改變？近日，記者走近醫(yī)院和學校進行觀察。

醫(yī)院門診“一號難求”

本應于9月讀高二的小穎，眼下已休學在家兩個半月。暑假開始，她白天睡覺、玩游戲，夜晚常等父母睡著、再偷偷起來看書，造成了睡眠和學習障礙。

而一切的起因，是父母覺得進入高中后，女兒學習壓力增大，趁周末帶她外出散心。在突然被告知要在外過夜時，小穎和父母爆發(fā)了從下午持續(xù)到深夜的爭吵。此后種種行為，小穎稱是，“對不被尊重的安排的‘報復’?！?/p>

11月中旬，意識到行為背后的心理健康風險后，母親帶小穎走進了浙大邵逸夫醫(yī)院心理治療師李一飛的診室。

“年初以來，像小穎這樣的青少年患者數量明顯上升，主訴一是厭學，二是游戲成癮，三是人際關系障礙?！崩钜伙w說，今年該院心理咨詢與治療門診開設數量增加一倍，卻仍“一號難求”。目前，她自己的號已約到三四周后。

心理咨詢與治療門診對面，是醫(yī)院精神衛(wèi)生科診室。副主任醫(yī)師張磊每周坐診4個半天，每次放號20個?！盎尽瑵M’狀態(tài)?！睆埨诟嬖V記者，開學季、考試季是求診“高峰”，近期恰逢秋冬季，又是各大學校期中考試期，青少年心理健康問題集中爆發(fā)。

“一號難求”的情況，也出現(xiàn)在杭州市第七人民醫(yī)院。兒童青少年心理健康診療中心主任王奕權說，今年科室“忙得像陀螺”，除了杭州，還有從省內外其他地方趕來求診的，市外人數占比約1/3,“兒童患者以ADHD（注意缺陷與多動障礙）、學習障礙等問題為主，青少年心理健康問題相對復雜，有疾病因素，也有抑郁、焦慮等心理障礙?！?/p>

兒童青少年人群集中的學校，數據也令人揪心。張麗芳是一家心理咨詢機構負責人，也接觸過杭州市檢察院、教育局等開展的青少年心理輔導項目，“以杭州一區(qū)為例，去年因心理問題休學的小學、初中生48人，其中約一半已確診抑郁癥、社交障礙等，這一數字還在逐年上升?！?/p>

那么，人潮涌動的門診背后，真的是兒童青少年心理健康問題日趨嚴重嗎？

采訪中，多位專家指出，相比10年前，兒童青少年抑郁、焦慮等風險檢出率波動不大。數字增大，一方面是國家社會高度關注下，篩查廣度和深度提升，檢出率隨之提高，另一方面是隨著經濟發(fā)展和認知水平進步，“病恥感”弱化，主動就診人數增加。

“目前的公開數據都是抽樣調查等‘橫斷面’情況，可靠性有待觀察。當然，20%到25%之間的兒童青少年心理健康風險檢出率，確實應該也必須引起全社會重視?！蓖蹀葯嗾J為。

接連兩天，記者結束采訪走出診室時，都碰到家長帶著孩子等在門口，臉上有焦慮、有猶疑。緩解他們的不安，正是為了創(chuàng)造更好的未來。

心理問題成因復雜

翻閱中國科學院發(fā)布的《中國國民心理健康發(fā)展報告（2021～2022）》，面向3萬多名青少年的調查數據顯示，家庭社會經濟地位、家庭結構、父母關系和養(yǎng)育風格是影響心理健康的重要因素。其中，嚴父嚴母養(yǎng)育的青少年抑郁風險檢出率最高，父母外出工作、多子女家庭、住校的青少年有更多抑郁、孤獨、手機成癮問題。

“青少年時期普遍特征是生理上快速發(fā)育、心理上渴望獨立，這一階段父母對待孩子的方式也需同步成長。若原本家庭體系不健康，或養(yǎng)育模式調整不到位，就容易產生‘碰撞’?！睆堺惙夹陆幚淼膫€案，問題根源就是父母的嬰幼兒養(yǎng)育模式與青春期孩子渴望獨立自主成長之間的沖突。

就說其中一個行為，女兒9:40晚自習結束回家，到房間繼續(xù)學習，母親坐在客廳陪伴，等10:45鬧鐘一響，就起身到女兒房門前敲三下。若沒有回應，這位母親會多次敲門，以提醒“可以睡覺了，明天還要早起”。甚至在女兒熄燈后，趴到地上從門縫觀察是否有動靜。

“母親的行為遭到女兒的激烈反抗，并導致厭學拒學情緒?！睆堺惙颊J為，不管是內源性的焦慮、抑郁，還是外源性的游戲成癮、暴飲暴食等，青少年80%以上心理健康問題源于家庭親子間不良的人際互動體驗，并投射到學校，繼續(xù)不良體驗，“人際交往體驗愉悅的學生也會玩手機，但不至于成癮。”

采訪中，李一飛格外關注疫情對青少年心理健康的影響。就現(xiàn)階段的高中生、大學生，以及剛剛畢業(yè)的本科生來說，過去幾年是培養(yǎng)人際交往能力的黃金期。但教學方式和人際交往模式的變動，打亂了青少年成長節(jié)奏。

“疫情期間的線上教學模式，使學生人際互動和訓練減少。疫情放開后，教學轉到線下，不少青少年心理也需調適，這可能也是今年門診量增加的原因之一?！崩钜伙w說。

人是社會的人。采訪中，專家不約而同提到，大家普遍認為成年人受社會壓力影響較大，兒童青少年作為未成年人和被保護的個體，受到影響較小。

但兒童青少年的成長特征，決定他們是情緒敏感人群。“經濟預期、社會競爭等給父母、老師造成的危機感和焦慮感，會層層傳導到孩子身上，讓他們產生‘怎樣學習都達不到KPI’的無力感和無能感?！睆埨谡J為。

今天，身處技術高速發(fā)展、信息快速傳播時代，通過互聯(lián)網等媒介，兒童青少年擁有上一代很難想象的知識和技能廣度。但生理上，調控情緒的大腦前額葉，通常要到成年后才會發(fā)育成熟。這意味著，兒童青少年生理成熟度更早，而心理成熟度更晚，因此個性穩(wěn)定性較差，容易發(fā)生信息過載和行為失控。

“并且青少年的心理問題是連續(xù)的。小時候出現(xiàn)較明顯的情緒和行為問題，沒有得到及時糾正，成年后會演變成社會性問題和個人認知能力下降，因此早期干預非常關鍵?！蓖蹀葯嗾f，盡管孤獨癥、抑郁癥等的成因機制還需探索，但眼下醫(yī)療理念和技術不斷進步，通過心理、物理、藥物等手段，很多問題能得到有效控制和治療，家庭、學校、社會不用“望病生怯”。

此外，抑郁情緒不代表抑郁癥。張磊告訴記者，一般只有抑郁情緒持續(xù)超過兩周，且每天大部分時間開心不起來，難以自我調節(jié)，學習工作效率明顯下降，伴有“晨重晚輕”等節(jié)律性特點，臨床診斷才會考慮抑郁癥。因此，也不必把問題放大，變成驚弓之鳥。

變治“已病”為治“未病”

上工治未病。兒童青少年心理健康問題有強爆發(fā)性，又有隱蔽性和反復性，容易被忽略甚至忽視。把心理健康服務“關口”前移，把問題解決在萌芽之初，至關重要。

事實上，從國家17個部門聯(lián)合印發(fā)的全國學生心理健康工作專項行動計劃，到設立心理健康工作咨詢委員會，承擔大中小學心理健康工作研究、指導等職責，并直接受教育部領導，再到設立5大片區(qū)，規(guī)定每學年開展一次全面評估，既體現(xiàn)前所未有的高規(guī)格，也透露從“治已病”向“治未病”的理念變革。

“生物、心理、社會、環(huán)境等因素都會對兒童青少年心理產生影響，因此呵護他們的心理健康也需多方主體努力。其中，作為離孩子最近的家長，不僅要負起監(jiān)護職責，更要學會傾聽和共情?！痹趶埨诳磥?，這個時代對父母要求很高，代際之間的信息差異拉大、溝通難度提升，而他們自身也有很多原生家庭、社會壓力等問題沒有解決。但不管怎樣，做一名合格的、能成長的家長，這是一門必修課。

針對家長的監(jiān)護監(jiān)督行為，王奕權特別強調，父母要增強識別能力，例如針對青少年玩游戲，要看他們是有正常的線上線下交際，還是通過游戲回避正常社交，以及有無成癮傾向，“不能一棍子打死。”

家庭以外，學校也處于預防兒童青少年心理健康問題的一線。對于高中大學階段的學生，在校時間甚至比在家時間更長。在采訪中，專家認為要把心理老師這一群體作用充分發(fā)揮出來。

當前，學校普遍設置了心理老師崗位，但因缺乏臨床經驗，他們識別、干預青少年心理健康問題能力較弱，還有部分是兼職。

對此，杭州七院聯(lián)合杭州市教育局開展了一項醫(yī)教聯(lián)合行動，每年面向杭州所有學校心理老師進行為期三天的培訓，并到醫(yī)院跟崗見習兩天半。今年，跟崗時間進一步拉長，變?yōu)楹罴賹嵙?，以提升心理老師專業(yè)水平。

此外，王奕權介紹，去年，杭州市兒童青少年心理診療中心還在淳安、桐廬等地設立8個分中心，推動醫(yī)療、教育等專家力量“下沉”。此外，科室醫(yī)療助理隊伍里也吸納了不少教師成員，一個從發(fā)現(xiàn)到干預再到治療的體系逐步形成。

“近年來全國各地學校陸續(xù)開設勞動課，去年教育部印發(fā)義務教育勞動課程標準，這是一個好信號。”張麗華建議，大中小學還應開設生命課程，包括心理教育、哀傷教育等。

她認為，這對兒童青少年正確識別情緒、理解人生、認知世界等有重要意義，也是心理健康問題防患于未然的重要策略。（浙江日報 沈晶晶）